性别过渡是如何发生的?

性别过渡是如何发生的? #

Gleeson, J.J. (2021) ‘How Do Gender Transitions Happen?’, in J.J. Gleeson, E. O’Rourke, and J. Rosenberg (eds) Transgender Marxism. London: Pluto Press. https://www.bostonreview.net/articles/how-do-gender-transitions-happen/

这个问题比一直问“为什么”好多了。


作者:朱尔斯·乔安妮·格里森(Jules Joanne Gleeson)
日期:2021年6月4日
翻译:[跨性别相关放送]1
译校:amber

译注:性别对应 gender,跨性别对应 trans/transgender,性别过渡对应 gender transition,社群对应 community,亲密(力)对应affinity。全篇 DeepL 辅助速通。译注以脚注出现。因原文发表平台原因,全篇没有引用文献,引用文献可在节选来源书本的对应章节寻。


今年是全世界跨性别者经受考验的一年:在美国,联邦层面在 2020 年取得了一些进展,但随后在州层面遭到反击, 三十三个州政府提出了一百多项 “示范法案”,剥夺了跨性别者(尤其是跨性别儿童和青少年)获得医疗保健和支持性学校教育环境的权利。上个月,在 德国西班牙,在当地社会民主党懦弱地投了弃权票后,实现性别自我确认2(self-identification)的动议被否决了。在英国,改革错综复杂的《性别认定法》的类似努力在2018年也遭到了失败,今年,由美国基督教右翼资助的恐跨女权主义者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诉讼,试图削弱跨性别权利。而在匈牙利,维克托·欧尔班抓住了 COVID-19 的机会,因而有效地取缔了跨性别者对其生活性别的任何主张。

在这种情况下,当务之急不仅在于对这些针对跨性别者的挫折和攻势做出回应,而且在于对性别过渡的内涵提出我们自己的理解。跨性别解放不会是一个纯粹的防御过程,而是必须有意识地建立在跨性别运动所取得的现有突破(往往是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之上。这篇文章提出,我们可以将有关性别过渡的无益和有害的问题重新定义为 “跨性别如何成为可能” ,以此来反驳这些问题。

这样做可以让我们抛开如果为什么这两个问题。关注过渡的过程是如何发生的,这与朱丽亚·塞兰诺(Julia Serano)在跨性别话题写作中提出的“对病因学的固着性”(etiological fixation)有着不同:即着迷于为何某些人会成为跨性别者。(这种猜测似乎是顺性别思想者常常问及的。)关于跨性别者常常提及、无处不在的为什么问题,塞兰诺写道:

最终,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事实上,我是跨性人3(transsexual),我存在着,我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因此而觉得自己不如顺性人(非跨性人)。一旦我接受了自己的跨性身份,那么我就会发现,“为什么跨性人会存在?” 这个问题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好奇心问题,而是一种表示不接受性的行为,因为它总是发生在没有提出对等问题ーー“为什么顺性恋会存在?”ーー的情况下不断探寻跨性性的原因,是为了让跨性这一认同永远处于可疑状态,从而确保顺性的性别认同继续不容置疑地存在。

这种“病因学原则”(etiological imperative)经常被强加给跨性别写作者,要求我们说明自己为何偏离了顺性别的标准,最好能辅以鲜明生动的童年回忆,以及最重要的时间点:某个戏剧性的身份揭示。

另一个讯问倾向是:跨性别者的性别过渡是否合法。英语女权主义哲学中越来越多的少数派试图削弱跨性别者(尤其是出于各种原因,跨性别女性)对自己性别的有效主张。跨女同性恋尤其面临着这样的指控,即她们将跨性别身份与女同身份4结合起来是有害的,“抹杀” 了顺女同性恋。让我们把这些问题放在一边,讨论一些更有趣的问题。

我认为性别之间的过渡确实是可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只有一种过渡方式。 我将主要参考其他跨性别者的著作,区分两种对性别过渡如何发生的普遍理解方式。第一种观点集中认为,过渡是跨性别者克服一系列个人障碍的结果。第二种观点则着眼于跨性别社群的贡献:对我们性别身份的实现,和对人类繁荣的相当具体的追求上。

这两种概念化并不是对冲的,严格来说甚至不属于对立观点。我猜想,大多数跨性别者都会交替地依赖其中一种或另一种——也许这个频率是每日交替,但当然地会在整个性别过渡过程中存在交替。对于跨性别者来说,无论是作为个人还是作为群体,这两种观点都有其用途。综上所述,这些观点可以区分如下。

第一种观点认为,性别过渡在于将个人和社会性别期望的“遭遇”(encounter)有目的地改变。这种观点指出了一些“决定性”(determining)特质,从整体上看,这些特质相当于“过度决定”(overdetermination):特定量的“告知”(tells)可能会使一个人被视作女性或男性,或者被视为不明确的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跨性别者努力掌控自己将以何种方式被感知,而通过各种练习、矫揉造作和身体的物理转变来掌控对这一遭遇时刻(一种偶发的交流 (aleatory exchange))是过渡的重点。

第二种对过渡的观点关注跨性别社群,以及社群个人间如何完成相互承认(reciprocal recognition)这一核心工作。这种观点将身份认同界定为产生于这些纽带中的形成性(formative)关系和过程。这些松散的集体为新的语言、生活方式的发展和文化提供了表达的环境或空间。这种观点强调了跨性别身份往往产生于圈子(circles),而只有这种基于亲缘关系(affinity-based)的社群才能提供支持和资源。

观点 1:性别过渡作为对遭遇的掌控 #

关于性别过渡的第一种观点是分析性的观点:它认为性别认可是一个在社会上展开的过程,跨性别者必须尽其所能,利用激素、手术、姿势或言语训练、衣着以及身份文件的正式变更来掌控这一过程。它关注的是跨性别者在考虑自己、准备自己以及与更广阔的世界遭遇时所经历的评价性时刻。

举个简单的例子:单靠指甲油可能无法让性别过渡中的跨性别女性获得希望的承认,但指甲油加上长发、特定的姿势、五次激光脱毛和六个月的激素替代疗法(HRT)就很有可能达成目的了。这种过渡包括积累一系列决定性的特征,以使得公众了解跨性别当人期望被认可的形态。

这种过渡方法体现在对“pass(ing)5”的关注上:许多跨性别者的理想状态,也是其集中大量精力的地方,就是经由在世界中 pass 而得以被误认为是目标性别的顺性别者。追求 pass 的人关注的焦点既包括其自身的形态(身体、服饰、声音、举止、用词),也包括与观察者(通常被假定为顺性别,且可能对性别概念相对不了解)的互动。要完善这门艺术性的过程,不仅需要纯粹由个人主导的转变,还需要针对顺性别大多数设立一个新的自我身份定位:意在 pass 的个人通常会说到“融合”(blending)的重要性(出现在一群与自己目标性别相同的顺性别者中间,且没有任何明显的不匹配)。一些pass 者追求的一个理想终点是 “深度隐匿”(deep stealth):达到这一崇高目标的跨性别者只向少数几个朋友、恋人和医生透露他们的性别过渡情况。(当然,在大多数成人跨性别案例中,这需要某种形式的彻底迁移6)。

一些具有批判精神的跨性别者曾多次对 pass 提出质疑,这些反对倾向常常来自于政治理由,认为 pass 是一种同化行为:一种旨在不破坏主流顺性别秩序的过渡。然而,对于跨性别者和正在考虑跨性别的人双方来说,pass 都仍然是一个普遍的问题。只要具有暴力性的威胁仍然笼罩着那些可见的跨性别者7(visibly transgender),pass(至少在日常层面上)仍将是许多人有意识地优先考虑的问题。

最近,因其 YouTube 频道 ContraPoints 而闻名的娜塔莉·怀恩(Natalie Wynn)在其一连串的推文中非常清楚地表达了这种“性别过渡即是改造社会性遭遇”的观点。怀恩在介绍自己的性别过渡时,用了以下措辞来解释她想要进行面部女性化手术的原因,并暗中为自己辩解:

我真正想要的不是人们因为怜悯我、同情我或尊重我而称我为女人。这比他们叫我男人要好,但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说真的,我希望他们叫我女人是因为这样做会感觉很自然,并且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个女人。这不是我可以随便要求的事情,所以很多责任都落在我身上。我必须改变我的外表、声音和举止,目的不是要成为什么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女人(一种无稽之谈);相反,要通过 “像女人一样” 出现并与他人互动,得以成为社会性的女人。 但主观并不等于不可预测。关于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一个人看起来像男人或者女人,主观之间有很多共识。而性别过渡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在这种集体认知(collective perception)中展现个人女性的一面。

从这个角度看,性别过渡似乎是一种和解之举,是大部分落在怀恩肩上的责任。她不仅要改变朋友、知己对自己的称呼,还要改变路人、邮递员或是检票员对自己的直观理解;过渡的负担既是一种私密的负担,又涉及整个社会,作为社会的 “他者” 或旁观者:性别过渡者必须随时做好与陌生人相遇的准备,通过各种必要的改变让对方正确 “解读” 自己。不过,怀恩的叙述也并非完全悲观:

一年前,很少有人把我当成女人。现在,可能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我的目标是尽可能地推动这个趋势,然后有一天可以回顾着自己的进步说:“你知道吗?你够好了”。发型、化妆、手术、声音训练、举止——这些都只是改变人们对我的看法、他人对我的态度以及我与他人互动方式的总体努力的一小部分。正是这些事情——我作为女性所获得的社会地位——合计起来的效果,使得称我为女性在哲学上站得住脚。我是如何实现这一目标的详细并不重要……我性别过渡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符合足够的要求,以引起那种神秘的 “看起来像个女人” 的感觉。

这种将性别过渡视为各种决定性特征的集合体的观点,对于那些仍处于性别过渡初期(或正在考虑过渡,一个可能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过程)的人来说,尤其具有说服力。

虽然怀恩(自诩为“维特根斯坦女孩”)在提出这一论点时尽力避免采取形而上学的立场,但这一论述却让人联想到法国哲学家路易·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在其整个职业生涯中对“遭遇”(the encounter)的强调。后来,阿尔都塞将这一立场称为 “机缘唯物论”(Aleatory Materialism),他认为人类的互动是通过“遭遇”将主体引向存在,因为其面对的是要求自我身份认同的制度。怀恩所描述的 “集体认知”(collective perception)也遵循了这一思路,拒绝任何潜在的真理:她希望被视为女性,且(用她的话说)被解读为女性是她被视为女性的唯一哲学依据。

黑尔(C. J. Hale)对莫妮克·维蒂格(Monique Wittig)的经典回应“女同性恋者是女人吗?”(Are Lesbians Women?)也采用了大致相同的方法来辨别女性身份。黑尔认真对待维蒂格的质疑(女同性恋者不是女人),并从丰富的社会科学研究中遴选出最有可能让人被认定为女性的特征。在这种形式的叙述中,被认定为某种性别是由一系列文化标记(cultural marker)引发的,每一个标记都决定了与当事人遭遇的人对其的评价。

在性别过渡过程中,性别化特征可能会引起相当程度的焦虑(就像顺性别男性可能会担心穿太多粉色服装会让他们显得 “不男人”,或者顺性别女性可能会担心剪短发会让她的脸显得 “男性化” )。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跨性别者会遇到他们不太可能达成太多改变的特征(青春期后性别过渡的跨性别男性的髋骨、跨性别女性的肋骨就是两个例子)。在这些固定和不可改变的特征之间,人们会花费大量的注意力和精力来权衡自己能否如愿以偿地与外部世界遭遇。在怀恩拍摄的一部名为《性别不安》的短片(已从公众空间中删除)中,她表达了许多正在考虑性别过渡的人所面临的痛苦的内心对话;这是一个自我审视的过程,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跨性别者可能会被这种精神过程长期困在家中而无法出门。

这种情况下,许多跨性别者变得对日常表现中的性别特征方面加以注意和列举,并在这点上近乎强迫性地敏锐。任意的性别联想或性别期望在如今的社会,几乎都逃不过焦虑的跨性别者的火眼金睛。许多关于 “如何” 跨性别的指南内容都是为了准确地指导假定的性别过渡对象,其中经验丰富的作者会揭示自己所积累的技巧和诀窍,从而实现无缝地在世界中 pass 这一理想结果。

这种观点的显著特征是其与各个国家的观点非常吻合:例如,要让英国护照办公室相信你的性别改变是永久性的,足以通过更正后的 “性”(sex) 入境,目前8需要以下材料:由具有相关资质的医疗专业人士进行的评估、雇主或地方当局出具的确认你的新身份已在那里使用的信函,以及一份完整的单边契约9。在美国的某些州,还需要采取进一步措施,如在当地报纸上刊登广告,宣布性别过渡者的姓名变更。这种清单性的依赖要求那些希望更新官方记载的人将性别过渡作为一系列连续的任务来处理,至少在文书工作层面是这样。在许多情况下,对这些要求的遵守显然是不怀好意的:跨性别者在经由性别认同诊疗时,通常会穿上比日常更明显的性别编码(gender-coded)服装,并在讲述日常生活和性别个人史的时候,提供那些自己知道更符合“跨性”首选模式的内容,以确保获得激素治疗。鉴于国家和医学界对跨性别者的诸多侮辱和猜疑,许多人在接受基本生活经历调查时,似乎不可避免地会采取大致相同的观点。

“性别过渡作为对与世界遭遇时的准备”最终同时成为了最有用也最不在理论上令人满意的解读,因为它坚定不移地关注个人和个人周边的人。这种思路的最大风险在于把性别过渡归结为在原子化的整体环境下发生的一个简单过程。 社会影响仅仅在分析的角度上作为一种需要个人化应对的简单性别过渡的阻碍或限制存在。要认识到社会关系所起的作用要广泛得多,就需要采取不同的理论方法。这就为我们带来了另一种关于性别过渡的观点:当第一种观点认为这种过渡主体性(transitioning subjectivity)不是社会造成,而是既定内容的时候,第二章观点的核心恰恰在于跨性别社群在培养过渡主体性方面所发挥的作用。

观点 2:社群行为中的性别过渡 #

谈到跨性别社群(community),我首先要澄清的是,我心目中的跨性别社群并不是任何一个被称为“跨性别社群”的实体。一个统一社群的概念对职业政客来说很有吸引力,他们喜欢幻想通过带一个代表出去吃午餐,就能与整个潜在选民层进行互动。在现实生活中,跨性别者与任何其他群体一样被强制分离并相互疏远:阶级、种族、民族和性别地位的差异仍然使得,即使是同在一个城市的一对跨性别者,也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而不可能见面。(尽管如此,长期失业和被家庭抛弃的可能性使跨性别者的生活经历更有可能趋于一致,而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在任何人口统计内的跨性别者中都普遍存在)。

我们绝不能假定社群是统一的,也不该把它的存在视为当然。跨性别社群与其他任何类型的社群一样,总是需要在长大时间跨度中积极培养和长期维持。这类社群是跨性别者在绝非理想的环境中精心发展的产物,因而绝不能被视为理所当然。要让跨性别者之间的共性成为真正的亲密力(affinity),需要更深入的参与;而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群体由既有跨性别身份又有其他重要社会共性的人组成(结构清晰的在线社群除外,如/r/AskTransgender;顾名思义,该社群专门用于问答)。

因此,现在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单一的跨性别社群,更好的切入应该是去思考跨性别圈子(circle)。这些圈子可以围绕支持小组、读书会、夜店、青年中心、网络论坛、社交媒体聚集、WhatsApp10 群聊、合租公寓和社群聚餐而建立。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跨性别圈子变得越来越容易建立,既是由于通讯新技术的广泛利用,也是由于某种与潜在指导者(potential mentors)接触的自我循环。

这些圈子通常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跨性别者专属:许多顺性别者也发现自己与跨性别者圈子产生了亲密力,边界也往往在酷儿场景中变得松散。这种亲密性团体可以自发产生,也可以是有目的发展的产物——称之为社群组织(community organizing)。有时,相互庆祝、发展跨性别身份的场所会出现在不似会出现的地方:即使是像 4chan 这样充满敌意的网络渠道,也能培养出独特的非二元(nonbinary)身份。

从这些角度来考虑性别过渡问题,与将该过程分割为性别判定(gendered determinations)的观点截然不同。诚然,关注跨性别者为了行走世间而必须掌握的“遭遇”可以给我们许多知见,但对于许多正在经历过渡的人来说,构成自我实现核心的并不仅仅是与陌生人的互动。跨性别者最常从与其他类似个人(自身通常但不总是跨性别者)的互动中汲取力量,这些人能够为他们提供形成身份时具体需要的支持、指导和相互认可。

在个人层面(跨性别圈子为组成圈子的个人提供的东西)之外,对生活采取共同态度和发展亲密力的人之间发展出的持久纽带,带来了经验和体验的广泛共享,由此发展出了集体层面的前进。在社群集体层面上,跨性别者能够共同建立起一个相当大的共享知识库。在大部分医疗行业仍然坚持将跨性别者病理化的概念、并经常采用过时的医疗做法的情况下,这一点尤为迫切。

跨性别社群为新来者提供的一项不可或缺的服务,就是向对方介绍这样一个事实:在跨性别社群中,许多对方自认为最匪夷所思的特征,在社群中都是耳熟能详的陈词滥调。

伊莫金·宾尼(Imogen Binnie)的第一部小说《内华达》(Nevada,2013 年)就是这种实用智慧的一个实例。小说的主人公玛丽亚在开始性别过渡数年后,遇到了另一位深陷自我否认(denial)的跨性别者。伊莫金借此讲述了她对在网上开展跨性别社会活动的见解:

玛丽亚习惯在网上做一件事,源于一种古老的做法:要告诉所有认为自己可能是跨性别的人,在考虑买衣服或开始服用抗雄激素药物之前,必须百分百确定自己真的是跨性别者……于是互联网上的跨女环顾四周,她们会想,好吧,也许在你人生的前半段,通过对顺直男角色扮演来苟延残喘可能是一种适应性的生产策略……

有一段时间她们会跟自己说,“你必须完全确定自己是跨性别”。然后她们又说:“兄弟我不懂啊,听起来你真有可能是个跨女,要不你去观光11一下”。最后,当玛丽亚和互联网上的跨性别女性不得不意识到论坛网友对她们的诊断百分百准确的时候,她们就开始说,“得,你肯定是跨性别”。

因为有些时候,即使有人能找到一个跨性别社群谈论这些事情,实际上那个人也并,不,一定是跨性别……也许还不如听到有人对你来一句“你个跨子”能激发一些有用的思考。讲真,如果你想仅仅根据几个傻*网友告诉你的话就决定自己余生的性别,那你的问题可能比误诊跨性别还要严重。

值得注意的是,得出这些结论的群体是“玛丽亚和互联网上的跨性别女性”,这个集体在这里被描述为经历了理论化阶段和实验阶段,最后以肯定的方式鼓励潜在的性别过渡者。通过分享她们的经验和观察,那些已经开始性别过渡的人在她们自身的条件和那些仍在权衡是否决定改变性别的人的条件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这段话揭示了:我们可以从亲密社群(communities of affinity)中期待相当务实的角色期望(character expectations)和理论化。更不用说,“如果你问自己是不是跨性别…你就是跨性别!”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种性别规范性的陈述。然而,与相关的强制能力却完全缺位:正如宾尼狡黠地暗示,“互联网上的跨性别女性”不太可能掌握约翰·霍普金斯大学12医生所拥有的权力;而任何容易接受她们建议的人,很可能都是出于合理原因遇到了关于自己性别的不确定性。

在写这本小说之前,宾尼曾长期担任跨性别活动的领军人物,她笔下的主人公显然参考了自己作为一名参与政治的纽约人的经历(小说自始至终都在明确而毫不掩饰地自我讽刺)。换句话说,《内华达》在多年亲身体验和无数对话的基础上,将跨性别生活经历提炼成了单一的叙述,得以换取了小说的成功。

除了老前辈对年轻跨性别者的指导和熏陶,跨性别(或认同跨性别身份的酷儿)圈子还以直接而持续的方式,丰富并成就了参与这些圈子的人的生活。

具有亲密力的群体能够建立自己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经验和身体;这最终可以彻底改写跨性别者对自己身体形态所使用的术语体系。 另一篇由黑尔(C. J. Hale)撰写的文章关注性、性别和具身(embodiment)方式的变化,这些变化对于 2000 年前的Leatherdyke13 社群中不可或缺(这些社区中的许多参与者后来都已过渡到男性)。这些今天的酷儿和跨性别场景的前身为性别化具身的转变提供了框架;今天的跨性别社群则在更加概念化的层面上做出了同样的贡献。在《皮衣男孩和他们的老爹:如何在没有女人或男人的情况下做爱》(Leatherboys and their Daddies: How to Have Sex Without Women or Men,1997 年)中,黑尔写道:

在关于跨性别社群的讨论中,leatherdyke 的性别游戏(genderplay)促成了一种有时被称为“重塑”(retooling)或“重编码”(recoding)我们身体的现象。以性互动为首,加上公共厕所和医疗场所,这些是主导文化将生殖器和性别联系得最紧密的场所;因此许多跨性别必须重新规划身体的性化区域,才能得以保持性活跃……

其中一种现象是:无生命的物体——假阴茎——有时会具有一些令人发情的身体部位的现象学特征……有时,leatherdyke 们也会把身体的性化区域重新定义。在一些 leatherdyke 基佬3中,一个重要的要求是在拍摄过程中尽可能保持男性气质(masculinity),而皮衣男同们(gay leathermen)则往往在这里提供了男性气质的范例。因此,如果那个被医生明确视为“阴道”的身体部位正在被 leatherdyke 老爹(daddy)用拳头击打,那么它可能会被重新定义,从而使其在情欲快感中的使用符合男性气质。它可能会变成“洞”、“操洞”、“男人洞”、“男孩洞”、“屁眼”或“腚眼子”14,而一个 leatherdyke 男孩恳求说“爹,求你了,操我的屁股吧”,这可能是在请求爸爸操与医生插入窥器、进行子宫颈抹片检查相同的那个洞。当然,如果这个男孩的老爹不理解,这种重定义过程可能会很痛苦。

虽然这些做法并不完全由后来性别过渡的人探索,黑尔仍旧清楚地表明:对许多跨性别来说,这些做法为其提供了一种手段,使其能够打破与身体形态有关的规范性联系;这些联系曾经是极其束缚的。

这篇论文写作已经是二十一年前8,它描述了一种直接转变式的实践,原生于一个特定的社群。尽管该社群对适用于跨性别者的术语有着内部的理解,本文章仍然适用于当今跨性别者自行发展出来的各种性实践。加布·摩西(Gabe Moses)题为《如何与跨性别者做爱》(How to Make Love to a Trans Person)(2012 年)的诗歌也讲述了类似的语义重阐述(semantic rearticulation)和概念重想象(conceptual reimagining)的过程:

忘记你所学过的 阴茎和阴蒂 胸部和乳房 把这些词敲碎 就像医护人员敲开肋骨 为衰竭的心脏泵血 [……] 把旧词一揽子丢弃 捏出几个新词。 叫它“咕叽”,叫它“点儿”15。 叫它为他发出的声音 当你隔着他的牛仔裤用手抚摸时 当你能听到他的心脏叩击他的牙背的声音时

这些作品记录了由亲密社群作为一个整体共同促成并庆祝的转变过程。 与第一种性别过渡观点中提出的“识别和消除误导性特征”相比,这些作品似乎指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尤其是在性别过渡初期,当跨性别者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遭遇的瞬间”(moment of encounter)的时候,足以经受住这种“风暴”的主体性(subjectivity)很大程度上是由“地下”(underground)的社群建设资源所提供的。

我们可以从几个方面理解社区在支持性别过渡上发挥的突出作用。朱丽亚·塞兰诺(Julia Serano)认为,性别过渡是跨性别者的一种 “固有倾向”(intrinsic inclination),这表明社群恰恰是实现性别化表达的地下途径,而另一方面某些文化则有更多的体制性渠道代替。相比之下,苏珊·史崔克(Susan Stryker)在《跨性别历史》(Transgender History,2008 年)中对身份实现的描述要复杂得多,也更具历史主义色彩。史崔克追溯了跨性别新身份是如何在特定环境下产生的,其中既借鉴了顺性别医生的观念,又处处对这些观念提出质疑。

上述两种观点并无直接冲突,可以看作是理解性别过渡过程的两种不同方式。这两种观点都不能完全解释当今实际存在的性别过渡现象:有些人尽可能地回避跨性别社群,将自己的过渡视为一件孤寂的事务(solitary affair;尽管许多人似乎至少需要依赖跨性别社群自主储备的资源、以及由此提供的信息)。还有一些人报告,自己并不过多关注如何清除不理想的特征、或通过与陌生人接触来肯定自己。

但是,这两种观点——抑或个人在社会质询面前扭扭捏捏,抑或社区自行建立起规范基石——任一又是否能被完全接受呢?

虽然这是我的主要兴趣所在,但我在这里的意图并不是赞扬社群的运作。我们同志之间的组织,在形成和维持自身所需的前政治劳动(pre-political labors)中已经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突破。但是,仅仅保持彼此的活力并不能与革命性的变革目标相提并论。 我们已经将无产阶级式的生存做到了极致,但我们还没能够摆脱这个问题。

只要跨性别者在资本主义国家16活动,我们就必然会分裂到两个方向:一谓原子化的奋斗,二谓跨性别特有的公民社会模式(trans-specific mode of civil society)的塑造。跨性别者不仅能从原子化的状态中摇摆着挣脱,而且还经常会重新摆回到原子化的状态:我们许多最严重的创伤都是由其他跨性别者造成的;许多人怀着愤懑的心情退出了社会活动,在 “跨性别社群”一词周围加上了一组充满怨恨的引号。我们的社群工作迫在眉睫,是为了避免跨性别生活成为国家规定的奇思妙想和过时协定的代名词,但这种工作的结果之一,却是使得每一种微不足道的腐败、挫折或是强化规范性的古怪行为,都得以从社群工作中获益。 换句话说:即使仅仅是按照我们自己的方式存在这件事,也足以紧接着引发关于“我们”究竟是谁的激烈争论。

从结果上,跨性别社群同样地受到跨性别者的鄙视和依赖,并且两者原因完全相同。跨性别社群——这些永远不完美、又具有临时性的共同利益圈子,为了抵御现有资本主义劳动分工造成的全面困穷,成为了眼下最好(也最坏)的权宜之计。

超越这一鸿沟需要一场新的运动,而迄今为止,我们对这场运动还只有最朦胧的认识:一场反资本主义斗争,它充分响应、并又部分源于我们确保自己基本生存而进行的现有斗争。


  1. 811993805(QQ号),一个在中国境内活动的“墙”式跨性别互助号。 ↩︎

  2. 即通俗所说的 “免术改证” 。 ↩︎

  3. 原文如此。 ↩︎ ↩︎

  4. 原文 sapphism (莎芙主义)是一种对女性同性取向的隐晦说法。 ↩︎

  5. 这个词在中文跨性别社群被原样广泛使用;在英文中,它似乎只作为动词如 passing 而非类似中文形容词如 you look very pass 出现。 ↩︎

  6. 作者似乎同时指物理和社会意义上的搬迁。 ↩︎

  7. 英语学术界使用这个词指代能 “看出来” 跨性别身份的跨性别个人,不管当人自愿与否。 ↩︎

  8. 本文写作于2021年。(关于英国的语境:在英国,对于性别过渡相关的制度性问题,争吵和政策变化长期在进行中。) ↩︎ ↩︎

  9. 普通法适用地区(含英国)的一种法律文件,只约束一方而非两方,最常见的用途是作为“改名契”变更人的姓名。 ↩︎

  10. 该软件功能类似微信的聊天。 ↩︎

  11. 译者塞的私货。中文互联网有个名词叫“药娘观光团”,指那些以“直男”身份加入跨性别(“药娘”)群组进行一种“观光”式的猎奇的情况——那些“直男”大部分后来“翻车”了:自己成为了跨性别。 ↩︎

  12. 该校是著名临床医学研究基地、美国第一间性别认同诊所的创办地。 ↩︎

  13. 直译或可是“皮衣女T”,美国一群包含 BDSM 行为的女同性恋群体,具有明显的男性化特征。参见: How the Leatherdykes Helped Change Feminism (Patel, 2017) ↩︎

  14. 原文分别是 hole, fuckhole, manhole, boyhole, asshole,butthole。 ↩︎

  15. 原文分别是 clickditto,应当都是英语中指阴茎的俚语。 ↩︎

  16. 原文如此。我更希望用“资本主义社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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